无定律

不常在,关注和私信前先看置顶,感谢

封面by小烛@nirafish

鹿神

时隔一年呲老师终于舍得发出来了(蹦跳),我真的超喜欢这篇文章…希望大家可以挤出时间看一下,真的是一个美丽又神圣的故事

辞旧岁:

是去年的学校作业


一年之后看,能完善的东西很多


但是改动又觉得突兀


姑且发上来






一切的荒谬,起始于我第一次见到神。




那是在一个日出时分,天色半明半暗,我跟着母亲,夹杂在沉默的人群里,穿过遮蔽天日的树林,踩碎脚下的枯叶,呼吸着尚未睡醒的空气,来到一处平坦之地,再往前,是一座岩石堆砌的高台。我努力踮起脚,穿过缭绕的晨雾,环顾着四周,一百多岁的长老安格,刻薄刁钻的林娜婶婶,瞎眼的老贝塔,似乎我认识的所有人都来到了这里。可是,我扯了扯母亲的衣角:“妈妈,迦尔莎呢?迦尔莎在哪里?”这一次母亲并没有亲昵的弯下腰把我抱在怀里,解答我的一切懵懂无知。她将衣角轻轻从我手心里抽出,指尖在唇上一比,嘘了一声,示意我安静下来。


我带着些委屈不再追问。这时,太阳终于升起,日轮如被托举在那位于东方的高台上。高台上,一个人影缓缓站起,像是自她的皮肤中酝酿出了光辉,又像染上殷红的天空要将这个影子一口吞下。


母亲拉着我:“斋尔维,快,跪下,向神明祈祷。”


我顺从的,与其他人一起屈下双膝。可我还是无法明白。


母亲,我们为什么要跪拜?母亲,我们在跪拜什么?


我眯起眼,盯住高台上那个纤瘦的人形。


“鹿神啊,请赐予我们永远的福泽。”


人们把头埋入尘土,高声说。


“迦尔莎?”我扬起脸,轻轻发问。


是的,那个高台之上被冠以神的名号,为万人所朝拜的人,是迦尔莎,我的姐姐,迦尔莎。


1


“迦尔莎。”我轻轻敲了敲冰凉的石质墙壁,又跑到高高的窗子边踮脚向屋子里看去,确认只有迦尔莎一个人后,我才小声的叫了她的名字。


如今的村庄里除了我,也许不会再有人提起“迦尔莎”这个名字了,连我的母亲,同时也是迦尔莎的母亲,都要低下头,垂下大半灰白的头发,恭敬地叫她一声:“鹿神”。


可迦尔莎就是迦尔莎,你的女儿,我的姐姐。我曾这样对母亲说,母亲看着我,摇摇头,“不,斋尔维,那已经不是迦尔莎了,那是守护着我们的鹿神,人是不可以为神取名字的。”


“如果迦尔莎是神,那你不是生下了神吗,母亲?”我追问。


母亲的神色里带上了一些责备的意味,她捡起几节木柴,扔进火中,仿佛要用火焰噼啪燃烧的声音遮盖住我刚刚的话语,“斋尔维。”她按住我的肩膀,注视着我,又将目光移至墙上家家可见的鹿角型挂饰,说:“你记住,是神创造了我们,创造了万物。你还太小,但总有一天你会明白的神灵对我们的庇护。”


事实上,直到现在,我十七岁,我的姐姐十九岁,我理解了火焰能给予人温暖,面包更给予人饱食,毛毯能给予人安眠,可我依旧没能理解神明的庇佑,我仍然会在夜里去看我的姐姐,也依旧会叫她“迦尔莎。”


厚重的木门摇晃两下,才从里面打开了,迦尔莎穿着鹿皮缝制的袍子,散着头发,探出半个身子来,她一开门,我就能闻到一股浓重的焚香味。“斋尔维?”迦尔莎看到我,闪身把我引进屋中,桌上的几支蜡烛燃烧着,映照着她有些消瘦的脸颊,在她的头上,乌黑的发丝之中,生长着一段像我小指一般长的角——那便是她被称为鹿神的最初原因。


我盯着那段角看了一会儿,总觉得它似乎又长长了一些。


“你不该这么晚跑到这里来的,晚上,树林里会有蛇。”迦尔莎拿出瓷质的小杯子,倒上热茶,推到我面前。我捧着杯子暖手,却一点不想喝掉它。我不喜欢这个大家为了姐姐在高台上建起的石头房子。这里茶是苦的,饭菜是寡淡的,从窗子里看出去的风景是一成不变的,谈笑声飘不过来,旅人也无法造访。


“这是神的住所。”他们这样说。


一开始住进这里时迦尔莎也不知所措,她会红着眼睛告诉我想念母亲做的无花果茶和油面包。会在天色好的时候离开石室回到村落中,会对村落中人的朝拜手足无措。但是现在,她越来越少的走出这扇门,那双琥珀色的眼睛里神情愈发淡漠,很多时候我来了,她也只是站在窗户边向外眺望,我问她她在看什么,她总是微笑着回答我:“我总觉得我有时候是笼罩着万物的天空,有时候是手捧着万物的大地。”这会是一个让村人满意的,来自的神的回答,可我听来,却总是从心底生出一股毛骨悚然。


“你在想什么?”迦尔莎小口饮着手中的茶水,而后问我。


我告诉她没什么,只是今天又有旅人来到了村庄里,带来了有趣的东西,我想告诉她,迦尔莎顺势问我是什么,但她僵直的肩膀和无光的眼睛很明显表现出她对此并没有什么实质的兴趣。


“那个旅人要向东方走,途径这里。”我向她说着今天的见闻。那是一个中年的男人,弓着身体行走,土褐色的衣衫被刮蹭的破烂不堪,加上他饱经风霜摧残的肢干,让他整个人看上去像是一棵表皮干裂的老树,他说他来自东方的某个国度,很多年前被放逐到蛮荒之地,他在那里发现了一块石头,他在石头里一眼看见了自己所追寻的神,他说那叫做“佛”,于是他开始雕刻那块石头,用小刀,用石块,甚至是用自己的指甲(在我看到他还凝固着黑褐色血块的手指时我确信他说的是真的)。很多年后他终于雕刻好了这尊佛像,“现在,我要带着它回到故乡。”他说,有人问他是否能让我们看看这尊佛像,他慷慨的答应,解下所背负之物,用近乎虔诚的动作一层层剥开缠绕在上面的白色布条,像是在抖落附着于其上的蒙昧,终于,我看到了石像的模样,它的表面被打磨的光滑,身体消瘦,盘腿端坐在一朵盛开的花上(后来他解释道那叫做莲花,我问迦尔莎什么是莲花,她也说不知道。),佛的身体向前倾,脊背似乎有些佝偻,我仔细看着佛的五官。低垂的眉眼,略微凹陷的面颊,扁平的鼻子。我的视线不断在佛像与旅人指尖不断游移,最终我得出结论,如果除去佛脸上那稍稍弯起的嘴角,这就是旅人自己。


我直白的说出这明明是他自己的像,旅人却执拗的反复说:“不,不,这就是佛。”。天黑之前旅人再次背上了他的佛像他的神明,向东方走去,长老安格劝说他住上一晚后再离开,毕竟这里离其他村落很遥远,再次能遇见可以好好休息的地方就不知是什么时候了,可旅人拒绝了我们,用他东方特有的纤细婉转说辞,干哑着喉咙告诉长老他必须尽快回到故乡去,他的佛会指引他,唯有背负神像回到故土,他才能渡己。我们只好赠给他许多淡水油面包还有干肉,并告诉他在鹿神庇佑的范围之中,我们将祈祷他平安。


迦尔莎听完我的话,并拢右手五指覆在黛色的眉之间,这是“鹿神庇佑”的含义。


“只要他不丢下背后的石像,他便一定可以回到他的故乡。”我把身体斜躺在兽皮的地毯上,说。


迦尔莎纠正了我“石像”与“神像”的说法,而后轻声说:“他的神也会保护他的信徒。”


谁知道呢,那对于我来说就是个石像而已。我看不出他说的“佛”,如果是我,我倒愿意拿着背石像的力气背些肉干淡水——这比石像更让我觉得安全。啊,看来我也是必须要背些东西才能上路的人。


“好了,斋尔维,你该回去了。”迦尔莎看了一眼窗外墨蓝色天幕上逐渐升起的星光,似乎很满意这一片安然沉睡在她眸中的夜色。


我知道她肯定不会再像小时候那样让我在这里呆一个晚上陪她聊天了——当然现在也没什么好聊的话题。我点点头,从地毯上爬起来,整理了一下衣服,向门口走去,迦尔莎与我一同走到门口,我走出石室,回头问迦尔莎:“你不让我替你为母亲问好了吗,姐姐?”


她笑着,目光慈善而空无一物,她再次将右手附上额头,“鹿神平等的祝福任何信徒。”


“对奥兹也是这样吗?”我追问,有意拿捏出揶揄地语气。


果然,听到这个名字时,迦尔莎眼里的倒映的天地波动了一下,微妙的情绪从她作为“神”的目光中渗出来,点破这一道屏障,她白皙的脸上泛起一丝丝红晕,“斋尔维,快回去了。”她说罢,返身关上了门。


我走下高台,脚下坚实的土地与鼻端夜风清冷的味道让我感觉到了真实。


也许踏着柔软如云朵的动物皮毛,嗅着应当扶摇直上的焚香,那间小小的石室便能化作了俯瞰人世的神殿。


穿过漆黑的树林,我回到村庄之中,零星的房舍中还燃着蜡烛,不愿睡觉的孩子发出哭闹声,年轻的母亲的或是低声恐吓着他们:“鹿神是不会保护这么爱哭的孩子的,再不睡觉就让野狼把你叼走!”,或是无奈的讲一个在她们年幼时也听过的故事:“很久以前,这里是一片荒芜,没有水,没有树,甚至没有太阳,一群流亡的人来到这里,但这里无论前进还是回身都将步入绝望,正当人们即将向死亡屈服时,一只巨大的白鹿出现了,她用四蹄踏碎荒芜,她的皮毛与肉体变成沃土,她的骨骼变成大河与小溪,她的角变成草木,她的眼睛变成日月,最后,她的全身的血液变成一场倾盆大雨,将绝望浇灌出生命之芽。人们重获希望,在这里定居下来,繁衍至今,向鹿神祈福,而鹿神也将永远为村落施以福泽。”


“鹿神无所不能吗?”幼小的孩子问。


“是的。”


“鹿神美丽吗?”


“是的。”


“鹿神会永远在这里吗?”


“是的。”母亲温柔地回答,为孩子盖上毛毯,枕畔放上鹿型的护身符,“愿鹿神给予你美好的梦。”,蜡烛被吹灭,落下一个轻柔的吻。窗子暗下去,像是一只闭上的眼睛。


鹿神啊,我低声呢喃着这个名字,向家走去。


2


迦尔莎披戴着纯白柔软的鹿皮,手腕与脚腕上带上金质的铃铛与鹿骨磨成的饰品,一头黑色的长发编入白色的丝绦,插上蓝色的风信子与金色的蒲公英,“鹿角”上缠绕着红线。这一切华美而繁复的装饰落在迦尔莎的身上,让她本就瘦小的肩膀显得更加不堪重负,可她的脸上却闪烁着平和安详的光彩,我站在树林里,看着村落的人们进行着一月一次的朝拜,所有的人屈下双膝,像陡然下沉的波浪,“神明啊,请赐予我们永远的福泽。”一次次的高呼惊飞了树枝上小憩的鸟雀。


日光像是蜜糖,滋润着迦尔莎的皮肤,她站在高台上,缓缓抬起手,手指抵在眉间。


地面上的人们几乎可称是整齐划一的,统统伸出手,做出和迦尔莎一样的动作,每次我看到这神圣的一幕却总是觉得滑稽且忍不住发出笑声来,几个小孩子听到我的声音想回过头,不等他们这样做,就已经被父母阻止,低声责备,这些父母一边说,一边有些凶狠的瞥向我,嘴唇翕动。


“疯子,大不敬,被神遗弃。”我不用想也能知道是这么几个词汇,反正他们也只会反反复复给出这种评价,但我无法理解到他们对于神的信仰,自然也无法从中获得愤怒的理由。


风缓缓吹过,掠过迦尔莎的长发,她细瘦的身体一颤,几枚发间的风信子,蒲公英被卷落飘零,落入人群,又被信徒伸出手,诚惶诚恐地捧住。


无法降落。


仪式终于结束,人们慢慢向着村落走去,有些人会去高台上再次跪拜鹿神,我的视线从一个人的头顶跳到另一个人的头顶,终于找到了那颗棕色的脑袋,奥兹。


奥兹是个穿着整洁的藏蓝外衣的青年人,肩线舒展,个头高大壮实,走在人群里比其他人高出一头有余,虽然是很有压迫感的身材,但实际上这个人的面孔是绝没有透出攻击性的,他生着一群雀斑,眉毛与眼角都微微低垂,看起来和善内向。


我跟在人群之后向着高台上的石室走,看着他们一个一个满脸虔诚的叩响石室的门,低头敛目的走入门中。作为不敬神者的最大好处,就是可以做很多随心所欲的事情,而别人视而不见。比如我现在,就可以靠在窗子前面,向里张望。


看着几个老人祈求完平安离开,奥兹终于走进了石室中,我看到在奥兹进门的一刹那,迦尔莎飞快地抬起手理了一下头发,唇角明显上扬了一个弧度。


“以鹿神之名为圣洁。”奥兹俯身,声音低沉而虔诚。


迦尔莎坐在低矮的木桌后,身体微微前倾,精巧的下颌轻扬,显得她的脖颈优美修长,“我将祝福你。”迦尔莎眼睛里无尽的天空,广袤的大地在这时都被眼前这个人的影子覆盖。


“这是他们所说的,包含万物的,神明的眼睛吗?”我带着些恶意地想着。


奥兹和迦尔莎同岁,在迦尔莎那一段短暂的,还未被称为“鹿神”的童年里,我记得我常看到他们两个人一起去捉蜻蜓,编草结,或是什么都不做的待在古树下聊天。我猜,如果迦尔莎没有因为那一节长出的角而被奉为神明,他们也许会在某一年牵起彼此的手,某一年在荫蔽处悄悄接吻,某一年接受着来自所有人的祝福成为爱人。当然现在这一切的“某一年”都成了不可能,甚至还是一种不敬。


迦尔莎曾经于我说过他们的爱依旧存在,只是更换了形态。


“我爱着他,他也爱着我。”她眼中尽极温柔。


可他以何种身份爱你?以恋人?以信徒?我没有问出来。 


奥兹结束祷告走出石室,迦尔莎的视线缠在他的肩头,直到被关合的大门完全斩断,她的眼中才终于重新覆盖上了天地山河。我知道接下来再没什么可看的,正好,由高台下传来孩子们的喧闹声,于是我向着那喧闹走去。


是村落里又来了旅人。


孩子们跑去,躲在大人的背后,探出半个头去看旅人,彼此附耳说着私语,小声议论着这个路人外貌。


旅人似乎并不在意这些好奇的阳光,他对每一张脸微笑,金色的头发在日光中更为闪烁,仰起脸时脖颈处有几处不明显的黑色斑块。他自称是来自西方某个国家,要向东走,我们问他为什么要去东方,他说他是一个传教士,要为蒙昧之地带去神的福音。


“我已经走过了很多地方。”他说,“有红褐色头发能歌善舞的民族,有在脸上涂画油彩的原始部落,有充斥战火黑死病横行的城邦。我将为每一个仍在苦难中的地方带去神的光。因为我们的神告诉我们:‘这天国的福音要传遍天下,对万民作见证,然后末期才来到’。”


他说着,已经掏出一本厚厚的书,准备像我们传经布道,有人告诉他我们已经有了鹿神庇护,他摇头,表情里有些不屑,又有些仿佛要救赎万物的怜悯,“不,唯有我们的神与大地上的人签订了契约,除此之外,再无别神。”


这样的说法并不是这个村落所喜欢的,有人小声说这真是个傲慢的家伙,也有人说这是根本无法证明的事情,实际上,但凡是关于神的事情都是无法证明的,不过人们也仅仅是在对于一个不属于自己的信仰时,才会去想到追问一个证明。


旅人像是早已习惯了这样怀疑的眼光,或者说,这些怀疑也是他对于一个地区蒙昧产生怜悯感的原因之一,他已将这些怀疑视为考验。


“我们的神在天上,都随自己的意旨行事。而他们的偶像是金的,银的,是人手所造的。有口却不能言,有眼却不能看,有耳却不能听,有鼻却不能闻......造他的和他一样,凡靠他的也要如此。(《希伯来圣经》)”


我问:“那你们的神长得和你们一样吗?”


他看向我,摇头:“不是我们的神长得和我们一样,而是神根据自己创造了人。”


西方旅人不断向我们传递着他所相信的神言与福音,可村中的人们告诉他我们的祈祷只向鹿神一人,他才不甘心的离开了。


第二天我本想把旅人的事说给迦尔莎,但在晚些时候我登上高台后发现,我并不是唯一的来访者,石室的窗子里透出烛火的光,我侧身向窗子中窥视,奥兹正把几罐淡水从箩筐中掏出码在墙边,迦尔莎坐在矮桌后,看得出她仔细妆点过自己,当下她甚至要比接受众人跪拜时看上去还要美好。


今天是送来补给的日子啊,我算了算。


迦尔莎很少会离开石室,她的生活起居用品总是以“供品”之名被奉上。


“我总是在期待着这个日子,由我为神献上微不足道的供品。”奥兹说着,神情虔诚庄重。


迦尔莎眼底里浸着温柔,“我也在期望着。”,她呼出一口气,定下心神,“能见到你,我很愉快。”


奥兹五官坚毅的脸上露出欣喜的表情,脸上因激动而发红,他受到神的赞扬,这对于信徒来说应当是莫大的荣耀:“您是多善良的神灵!我将永远爱着您!”


“爱着?”迦尔莎睁大了眼睛,她重复这两个字,声音呢都在轻轻发颤,她从木桌后站起,带着一身铃铛珠玉碰撞出的清脆声音走到奥兹面前,“是的,我将永远爱着您。”奥兹又重复了一遍,这奇妙的字眼在迦尔莎听来像是一场绝美的梦境,在她的眼里大朵大朵的石榴花争相竞放。她抬起手,纤细手腕上佩戴的鹿骨被打磨得发着微光,她仿佛想要轻柔的触碰奥兹的绷紧的肩膀。


她的手拢着光芒落下,像从神殿翩然而下的金翅鸟。


她说:“我也将永远爱着你。”


“仁慈的鹿神爱着所有人。”奥兹闭着眼,回答。


光芒消失了。


他以何种身份爱着你,以信徒?以爱人?


半晌,迦尔莎才缓缓张口,“奥兹!”她把这个名字咬得很重。


停下的手像是凭空劈斩开了由神灵封印的情绪,神坛轰然倒塌,迦尔莎的手拥在奥兹的肩头,点染着玫瑰色的唇瓣覆上。她发间的簪花坠下,落下铺着皮毛的地毯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砰!”当然,这不是簪花落地的声音了,是迦尔莎,她惊愕的看着毫不犹豫将自己推开的奥兹,而后者脸上的惊愕竟然是更甚她,奥兹的五官扭曲着,两片嘴唇张开,好像是这世间最荒谬的言语卡在他的喉咙里,把他的脸憋得涨红发青。


屋外的月色清明耀眼,为万物投下界限分明,边缘锐利的阴影。石室之中落不进月光,可那道冷冷的界限,那道边缘,却分明是横亘在石室中的,甚至它还在不停地断裂成崖,隆起成壑,只是没法变成能走过的路。


“这是...多大的渎神之罪...”奥兹的意识仿佛有些游离,断续的,惊恐的话语从他口中吐出,半晌,他转身夺门而出,身影在我看来摇晃得异常滑稽。


门被关上的那一刻,迦尔莎摔倒在地,除了我,没人看到他们所崇敬神明在将身体蜷作一团,发出凄然的阵阵哭声。那一点点作为少女而非神灵的爱情,最后一丝丝属于自己情感,也最终分崩离析。


他是信徒,不是爱人。信徒爱神,可他们永远不可能站起来去爱神,拥抱神,亲吻神。神是背负的神像,是传递的意象,圣洁的神灵只能用来仰视与跪拜。


时常映在她眼中的那个青年挺拔坚毅的影子,终于在此刻跪下了身,跌进了天地里,融进了跪拜的人群里,她伸出手,再也拥不住了。


神殿的大门永远闭合,她在“情感”中成为了“神”。


3


迦尔莎不再见我,我只在又一次的仪式里远远地看到过她,在流体一般的日光里,她的眼底容纳万物,又空无一物,像是那些路过吉普赛人手中所谓的玻璃珠。


“你们看,鹿神的眼睛,多么仁慈,多么圣洁。”有人呢喃着说。


其实即使迦尔莎没有拒绝见我,我也没有什么时间再去找她了,原因是母亲生病了,不仅是母亲,很多人都得了同样的病症,他们长出令人疼痛不止的黑斑,发着高烧,满口胡言。


“来,来,斋尔维。”母亲混沌着一双眼睛,伸出长着大片黑色的手臂,想要摸索什么,“扶我去,去祈祷,鹿神,只有仁慈的鹿神能够拯救我们。”她每说一句话,胸口都要剧烈的起伏一阵,像是在榨取肺中不多的空气。


我将她的手塞回毛毯中。


“只是冬季来之前的发热病而已。”长老安格说,他说他经历过太多次这样的发热病了,这也只会是其中的一次,不足为惧,我看着他脸上的黑斑和肿块,这肿胀倒是显得他不再那么干瘦了,我想。


“我们的鹿神会庇佑我们的。”他咳嗽了几声,说。


两天后,长老安格死在自己的家里,黑斑和肿块渗出发暗的血来,他便又变回那个干枯的模样了,长老安格被埋在那棵据说和他年龄一般大的老树之下,许多年后他会变成这棵树的一部分茂盛生长。


只是现在,茂盛生长出的只有层层的恐惧,这未知的黑色疾病夺去了人的灵魂,“唯有鹿神能够驱散这绝望。”,人们一边说着,一边恐慌的向着鹿神祈祷,我从小窗里看到迦尔莎闭合双眼并拢手掌,嘴唇微微翕动,倾吐着不知来自何方的语言,她向着信徒们把手放在额角的,披戴的白色纺纱在烛火下映着微光。


村民彼此说着鹿神已在日夜不休的祈祷,疾病必将被赶出这片净土。


可是第二个死者还是出现了,然后是第三个,第四个,第五个......


终于,在那一天,一个孩子浑身发烫,躯体痛苦的痉挛着死去了,她小小的身体像一尾搁浅的鱼,被一步一步抱到高台之上。


“你为什么不救我的孩子!我的里维亚!”脸上生着黑色斑迹的女人不断在石室的门前发出大声的哭喊,“你是无能的神!你根本不配成为神!”她的嗓子干哑,每一句喊声后都伴着剧烈的咳嗽,血沫噙在嘴边。


石室的门终于打开,迦尔莎还来不及说什么,那个女人已经像野兽一般扑了上去,她狠狠掐住迦尔莎的喉咙,和迦尔莎一起栽倒在地上,迦尔莎用力挣扎着想推开这个女人,白纱与簪花缠在一起滚进尘土里,被挤压的喉管只能发出“啊啊”的音节,人们急忙拉扯那个女人,可这双手却像是坚石一样死命卡在迦尔莎的脖颈上,迦尔莎胡乱挣扎的手划过女人的脸,被黑色印记侵染的面孔上立刻被刮蹭下一层皮来。血肉的触感太过黏腻真实,迦尔莎爆发出一声尖叫,她奋力推打,踢腿,想把这具内里已经腐坏的身体甩开。


“拉住她,不能让她伤害鹿神!”


“虚伪的神!杀了你!你根本不是神!”女人好像感受不到疼痛似的,直到她被人拖走,那张干裂的嘴依旧在发出咒骂,“我要杀了神,不,她根本不是神!杀了她,我的里维亚!”


小女孩的尸体也被带走,她曾在睡前听过鹿神救世的故事,现在鹿神的哀鸣声也将引她步入名为死亡的无梦之眠中。


迦尔莎从地上爬起来,披散着头发大口的喘息着,脖子上的刺痛感还在,她颤抖着摸向喉咙,那里留着血,还扎着什么东西,她拔下来那东西,才发现是女人断裂的指甲碎片,我在石室外,看着鲜血淌下来,不知是那女人的,还是迦尔莎的,总之两团血混在一起,都是一样的深红发黑。


“我是神,不可怀疑的,不可动摇的。”迦尔莎抬起头,口中呢喃着,慢慢站起,“我将拯救我的信徒。”她说。


自那一天起迦尔莎开始将自己关在石室中,不断祈福,她的眼睛里是救世的怜悯,她不再进食,只喝着那种味道苦涩的茶水。我能从窗子外看到她日渐消瘦的脸颊。


“迦尔莎?”,好吧,她也听不到我的声音了,听不到说不定也是件好事,我耸耸肩,这样那些流言也就不会传进来了。


是的,流言。村落里每天都有人死去,都有人被埋葬,不信任的,怀疑的,甚至怨恨的流言像是另一场瘟疫,在人与人之间不断传递感染。


“鹿神真的会救我们吗?”


“是因为神的错误才降下的天罚。”


“她会不会根本不是.....”


人们这样说着,从小声谈论,到大声的,毫不顾忌的抱怨。


我从窗子里看着迦尔莎,天空中云雾散去,月光落下来,迦尔莎的脸颊上却还是映着一片阴影,我眯起眼,突然间发现,那并不是投下的阴影,而是自她修长的脖颈,蔓延而上黑色斑块。


“神”感染了那黑色的印记,这件事很快在整个村庄中传开了。


“神怎么可能染病?她不是神!”


“就是因为我们认错了神灵,真正的神才会降下惩罚!”


“她一定不是神。”我听到奥兹的声音,他涨红着脸,握紧拳头凭空挥舞着,似乎在挥洒着他的愤怒,“从之前一件事我就觉得不对劲了!神怎么会做出那样的事!”,人们追问他是什么事,他将那天我在窗外看到的事情添油加醋的说出来,话中夹杂着“轻浮放荡”,“羞耻”,“恶心”,这样的词汇。


人们在他的话中半兴奋半愤慨的咒骂起来。


“我们要惩罚伪神,才能获得真神的原谅!”


他们哑着嗓子商议着如何向真神取得宽恕,用巨石堵住了石室的大门,用木条封住了窗子,我从木条的缝隙中看到迦尔莎脸上黑色斑块已经蔓延到大半张脸。可她还浑然不觉,依旧闭目呐呐自语,有时会突然抬高声音发出几声意义不明的尖叫。


我最后一次和她说话是在村民定下对她这个伪神者惩罚的前一天晚上,我站在窗子前,听她一次又一次用身体撞击在堵住的门上,“我是鹿神!我可以庇护我的所有信徒!我知道如何驱散这绝望”她叫着,像是感觉到窗子外有人,她调转身体扑到窗子上,木条猛地一震,一双关节发黑的手扒在木条上,她的眼睛贴在缝隙中看向我,那双眼里布满血丝,她看到我,后退几步,“你是来祈祷的吗?”她问,然后轻轻抬起爬上黑色的手指,点在额头,我才注意到她额角有一大片干涸的血迹,她的角断裂了,只剩下一片黑褐色,“我将祝福你。”她说,语气温和,表情安详,看不出刚才疯狂的样子。


“迦尔莎,母亲死了。”我说。


迦尔莎微微偏了偏头,像是在努力辨别我说的话,最后还是摇了摇头,“我是鹿神。”她说,目光里毫无欺瞒和遮掩。


好吧,我耸耸肩,准备离开。


“鹿神将自己献祭,皮毛,双眼,骨肉,鲜血,化成一场雨,冲散了一切绝望......”迦尔莎在我的背后,用古老的语言吟唱着,空落落的声音,如冰凉夜风里被卷起的灰尘一样,粗粝的,轻盈的,飘得越来越远。


4


惩罚的仪式被定在日落时分。


与迦尔莎第一次登上高台时一样,一个日夜黑白交替,善恶暧昧不清的时刻。


天色半明半暗,我独自一人,夹杂在沉默的人群里,穿过遮蔽天日的树林,踩碎脚下的枯叶,呼吸即将沉睡的空气。


那高台之上插着数把燃烧的火炬,它们代替缓缓西沉的太阳撕扯开黑暗,几个青年拉扯着一个瘦弱的,勉强看得出人形的人走上高台。我从火光的映照中认出其中一个青年时奥兹。


“仁慈的鹿神啊,信徒以这火焰为媒介,请您注视这充斥绝望的人间。”被推举出的与神对话者高声吟咏:“我们呼唤您,哪怕这语言粗糙刺耳,我们需要您给予我们救赎,我们已为旧日的谬误受到惩罚,并诚心忏悔,顾叹往昔。”


迦尔莎被用力推搡着,她发间枯萎的簪花掉在地上,被纷杳的脚步踩得稀烂,她被推到高台上固定着的一根木柱旁,台下的人们发出咒骂声,叹息声,有些人甚至要冲上来,将手中的秽物砸向迦尔莎的身体。此时由这些病躯里漏出的声音,比起那些年里跪拜的人群里齐声发出的祷告声,也不相上下。迦尔莎迷茫的看着这些如猛兽般扑来的人群,她的胳膊动了动,似乎想抬起来,将手指放在额角上,却被人一把抓住手腕绑到了柱子上。


“我将...祝福你。”她愣愣的说,火光在眼底燃烧起来,她没有丝毫害怕的意思,反而那张沾着干涸血痕,两颊凹陷的脸上隐约露出一个温柔的笑容来。


“这就是最后的庇佑啊,我的信徒......”迦尔莎的目光扫过高台下的人群,她被束缚在高台上,神情却像是站在更为高远的地方,俯瞰着她的信徒,她并非是被押送着承受着莫须有罪行的惩罚,而是奔赴一场无上的献祭。


“伪神所污浊的神迹将被火焰清洗,”说话者向着火焰张开手臂,“火焰将把充斥谎言的灵魂炙烤成灰烬,向真正的鹿神忏悔。”


火把一个接一个抛向圆台的中央,涂着油脂的地面很快连绵起升腾的火焰,怪笑着缠上少女的脚踝,小腿,胸口。像是迦尔莎首次登上神坛时从身后拥住她的日光。“鹿神将自己献祭,皮毛,双眼,骨肉,鲜血,化成一场雨,冲散了一切绝望......”轻飘飘的歌声终于被燃烧的爆裂声吞没。


人群里传来欢呼声,他们推举出神,信奉了神,然后杀死了神,又将整个过程塑造成一场值得振臂高呼的庆典。


我盯着燃烧的火焰,风带来的灼烫气息刺痛着我的眼睛,在灼热的温度里,我恍惚间看到了闪动不息的幻境,有时是背负着神像的东方旅人,有时是西方路人口中的“神根据自己创造了人”,有的时候又变成了将手指覆上额角的迦尔莎,还有,还有......


我看到云端,水底,泥土中,一座座神殿拔地而起,一群群人跪拜叩首,一位位神灵被簇拥着走上神坛,然后神殿倒塌,人群散去,一地狼藉。只要人还会感到不安,只要人还存在着高于自身的奢望,就会有人被推上神坛;只有名为不安与奢望的洞穴无法被填补,就会有神被焚为灰烬。旧神被信徒杀死,新神浸润着旧神的骨血出生。


雨水突然落在我的脸上,真的下雨了,像是传说中那样,一场雨降临。


欢呼声更加热烈,人们开始彼此拥抱,亲吻,跳起古老的庆贺舞步。


火焰在雨中燃烧着。




循环往复的创神到弑神,为的就是这样一场狂欢




在这一场最后满眼荒诞的庆典中,我抹去脸上的雨水,大笑出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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